《清平乐》的热播让“宋文化”再度成为当下热点之一。
唐之后,宋词、书画与市民文艺大放异彩——宋词以鲜明的文体特征成为有宋一代的标志性文体;宋代书法在唐代“尚法”之后也别开生面,形成自己的风格。与此同时,市民文艺凭借瓦子勾栏的新平台异军突起,成为宋代的新风尚。这些独领风骚的文化现象缘何出现在宋代,还要从多方面探寻原因。——编者
众所周知,词在中唐前后初露头角,及至晚唐,文人倚声填词已成时髦;进入宋代,词的成就远在诗文之上,继“好诗都被唐人做尽”后,形成了有异于唐诗的鲜明的文体特征,从而成为有宋一代的标志性文体。类似晏殊、欧阳修那样以文载道,以诗言志,以词言情,在士大夫精英中几成常例。他们有意形塑“词别是一家”的艺术特色,来抒写个人的私情闲愁。
中国绘画史素以宋元并称高峰期,士大夫新意勃发地创作文人画,自觉将理想人格投射其中,为传统绘画吹入了新风。同时,宋代书法在唐代“尚法”之后也别开生面,虽然雄强刚健不足,却也形成了崇尚自由真趣的书风。
如果说诗词书画还是在传统基础上的拓展,那么市民文艺凭借瓦子勾栏的新平台异军突起,则是宋代出现的新风尚。说书促成了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的此长彼消,经宋元时期的孕育,为长篇白话小说诞生创造了可能。宋杂剧继唐之后在表演程式与角色设定上趋于成型,与晚宋南戏分别为元杂剧与明传奇馈赠了奠基礼。
可以说,宋词、书画与市民文艺在彼时大放异彩,归根究底,就是宋型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卓越贡献。而这些独领风骚的文化现象之所以出现在宋代,有必要从诸方面探寻其根本原因。
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是宋词、书画与市民文艺大放异彩的原动力
上承唐朝的开放,北宋立国之后,在广开科举、兴办学校、优待文士、创设机构、编纂文献等崇文政策上,其实施力度超迈唐代。《宋史·文苑传序》指出:
“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之规橅可以预知矣。艺祖(指宋太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学之名,作其即位,弥文日增。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人君者,无不典学。”
这段论述,虽略有夸饰,但宋代君主“留意艺文”却非虚言,总体文化修养在列代人君中也位居前茅。艺文全能的宋徽宗自然无庸辞费;仁宗擅“飞白”凭借《清平乐》热播渐为人知;宋高宗书法实更有造诣,还擅“小笔山水”;其他皇帝也几乎都善书或能书。自宋太宗起,翰林书艺局、翰林图画院、画学与画院先后创辟,经专业技艺考核而荣宠待诏、祗候等名位;此外,北宋钦命编纂了《淳化阁帖》《宣和书谱》与《宣和画谱》等艺术谱录,宋徽宗更亲自评骘画学试卷的高下优劣。崇文国策的确立,君主好尚的导向,“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对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整个宋代文化势必起着示范引导之功。
与此同时,宋代社会经济空前繁荣,农业生产力明显提高,手工业分工渐趋细密化与专业化,商品流通迅速发展,城镇化进程不可阻遏,构建了两宋文化的先决条件与坚实基础。
入宋以后,印刷术的普及与改进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话本小说的繁复书写、及时印刷与广泛流传,即拜其之赐。印刷术还携手日趋精良的造纸制墨业,使法帖摹刻水到渠成,由此催生的帖学有力推动了书艺普及与提高;与此同时,早期版画年画的呱呱堕地,雕版印刷工艺也是不可缺席的助产婆。
就城市经济而言,伴随着坊墙的倒塌,商业区与居民区融为一体,商品市场欣欣向荣,人口流动频率加剧,市民阶层持续扩容。他们在物质层面享受经济利好的同时,自然萌生出文化消费的诸多诉求,瓦子勾栏便应运而生。艺人在市井勾栏按管调弦,吟咏文人新填的长短句,满足各色人等怡情休闲的精神生活,词便在艺人吟唱、词家创作与受众追捧的合力推挽下,稳稳坐上了宋代文艺的头把交椅。说话与话本在勾栏演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杂剧与南戏也相继成为市民观剧的新宠。社会经济开创的城市新格局,既为风俗画奉上了《清明上河图》式的全新题材,也引发了市民各取所需的书画消费,装饰性与鉴赏性书画进入市场;由行业细密化催生了装裱业,卷轴装池开始服务于书画消费。
无论新词咏唱,还是书画流通,抑或勾栏演出,既然都无力抗拒文化消费市场化与专业化的时潮裹挟,便唯有不断精益求精,维护并提升自身的艺术声誉。由此可见,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才是宋词、书画与市民文艺大放异彩的原动力。
创作主体的不断扩充,进一步促成这些艺文样式走向世俗化与平民化
及至宋代,非身份性地主成为统治者,其子弟精英藉由科举选拔的渠道跻身士大夫官僚群;普通士人倘不入仕即无以享有特权,士农工商诸阶层相对趋于平等,整个社会呈现出平民化趋向。这些深广的社会变动扩充了宋词、书画与市民文艺的创作主体,也进一步促成这些艺文样式走向世俗化与平民化。
在平民化的大趋势下,除了文人词,吟词唱曲的底层艺人也颇有词的创作者(《全宋词》里不乏严蕊之类例子),甚至还有略通文墨的市民、工匠、僧道等下层民众。在年画、版画等贴近生活的画种里,创作者更多来自默默无闻的社会底层,他们与画院画家、文人画家三分画坛天下。少数士人科场失意,也不再介意转换身份,担当起话本、杂剧与南戏的无名创作者;那些下层艺人的演出虽据话本或脚本,但必然进行二度创作,其中有的可能就参与了原创的过程。
随着唐宋之际的社会转型,宋代文化受到宋学潜移默化的熏染,具有相对理性的倾向;基于平民化趋势与士大夫主体意识,世俗化与个性化也渐成时代风气;外部与北方的严峻对峙,刺戟了民族意识的觉醒与高扬。
在绘画领域,正如美术史家王逊指出,宋代“世俗的美术脱离了宗教的羁绊,而得到了独立的发展”;而人物画的显著特色,一是摹绘士大夫精神面貌(例如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二是借助历史题材宣传淑世精神(例如佚名的《折槛图》);整个宋代画风蕴涵着精致含蓄、自然平淡的审美情趣。民间版画多以平民生活入画自不待言;在应时勃兴的风俗画里,农妇、渔夫、村医、货郎、艺人,夜市、村店、闸口、耕获、纺绩,纷至沓来进入知名与佚名画家的画卷,在题材平民化上更开风气之先。
至于宋词,仰承俗字俗语俗文体的沾溉,摹写市民日常的众生相,相当妥帖地平衡了通俗化与平民化的双翼,也是其与唐诗分别夺得古韵文双璧的要因之一。宋代话本与唐人传奇立异,在语言上纯用世俗喜闻的白话,在题材上多以各色平民扮演角色,敷演他们的哀乐情仇,诚如冯梦龙所言:“宋人通俗,谐于里耳,……不通俗而能之乎!”宋代杂剧与南戏同样贯彻了这种世俗化与平民化的倾向。
说到人性的坦露与个性的释放,士大夫精英恰当拿捏了崇尚理性与追求个性的合理张力,钟情于浅吟低唱的词,为人性与个性私藏了一方领地。在绘画领域,文人画崇尚的就是个性:以梅兰竹菊或林石山水作为风行的题材,以水墨淡彩的简笔写意渲染文人士大夫独有的韵味、情趣、意境与襟抱。这种倾向也凸显在人物画中,李公麟画中的陶渊明,梁楷笔下李太白,描绘的虽是古人,寄托的却是画家当下那傲逸不羁的个性。在书法上,宋人“尚意”,在唐人“尚法”之外另辟蹊径,既与文人画“写意”一脉相通,又融入晋人书法的“尚韵”,及至苏、黄、米、蔡而灿然大备却仍各具个性,苏东坡标榜“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八字宣言,宋人书风兀自开出了一片新天地。
人性与个性并非士大夫专利,话本、杂剧与南戏更多彰显了底层民众活泼泼的人性与个性,其中女性形象尤其生动丰满(例如《快嘴李翠莲记》《碾玉观音》《错斩崔宁》里女主角),她们义无反顾地追求生活,向往爱情,为达目的,甚至不顾礼法,其个性的张扬与人性的呼喊为前代所罕见。
民族意识的自觉甦醒,南宋远比北宋强烈。宋词自苏轼唱出“西北望,射天狼”以后,题材也从闲庭私闺拓宽到家国天下,藉以抒发壮怀激烈,表达民族大义。且不说辛弃疾为首的辛派词风,即便从李清照《永遇乐》里对“中州盛日”的追怀,到姜夔《扬州慢》里对“胡马窥江”的悲吟,也都浸染着民族的哀愁。宋词至此,无论题材,还是风格,作为一代文体终已修成正果,足与唐诗相继并称而无愧于各自的时代。在绘画领域,北宋李公麟《免胄图》等历史人物画,已然寄寓着对民族前途的隐忧;南渡以后,歌颂民族气节,企望中兴恢复,祈愿民族和睦,汇成历史人物画的浓烈底色,名作更是不胜枚举。在话本《宣和遗事》里,说话人在终场告白时民族意识灼然可感:“中原之境土未复,君父之大仇未报,国家之大耻不能雪,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扼腕,恨不食贼臣之肉而寝其皮也欤!”另据南宋曲艺论著《醉翁谈录》,说话人都“破尽诗书泣鬼神,发扬义士显忠臣”,足见表彰尽忠报国与弘扬民族意识谱就了南宋说话的主旋律。
总之,经历了唐宋之际的历史剧变,在王朝政策、经济基础、社会结构与思想观念诸方面,宋代都形成了自身独具的时代特色。正是在这诸多因素的合力助推下,宋代创造出有异于唐型文化的宋型文化。
(作者为著名宋史专家、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