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花30万在陕南老家盖了一所房子
在我的老家,对于村里的父辈而言,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好像是两项约定俗成的使命,只有这两项使命完成了,他们的人生才算圆满,身上的担子才能卸下来。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青年们也开始讲究自由恋爱,后来就渐渐不兴给子女说媒了,爱莫能助的父母只能一味在后方催促儿子加把劲儿,赶紧自己找个女朋友然后结婚,趁他们还能动帮着带孙子。不过盖新房这件事没有被遗忘,不管在县城有没有给子女买房,就父母辈的老人而言,还是希望在老家能有一处牢固结实的新房子,遮风避雨、安度晚年以及随时欢迎归家的子女,而且这事情他们不用催别人,自己就可以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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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2017年,在我家,父母就决定拆掉老家的房子在原址上重建(当时老弟的年龄才19岁要说催对象确实尚早)。对于这件事,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确实该建新房子了。
我家的房子是陕南农村最常见的土瓦房,由正房和厦子房组成,现在从外表看它是大白墙和水泥墙的组合,但最早它的本色是泥巴黄,后来为了更好看些,父亲用白灰和水泥粉刷了一遍。旁边那个厦子房也是后来我们长大了,房子不够用了才加盖的,原来那地方是我家的菜园子。屋顶用农村最常见的石灰瓦当帽子,下雨或者融雪的时候雨水就顺着瓦片滴滴答答流到屋檐下。
房子具体有多少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我记事起,它就存在了,伴随着我的长大它也日渐衰老。在岁月的风雨面前,它曾多次被修修补补,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身病痛,不是今天这里疼就是明天那里又不舒服,将将就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这样的房子其实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过适应当地的气候冬暖夏凉罢了。在农村,大部分人都是在这样一间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等住在里边的年轻人从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变的背影佝偻、垂垂老矣,里边咿呀学语的稚子逐渐长成了朝气蓬勃的青年,老房子也蒙上了一层苍老的暮色,房梁松动、泥巴脱落、墙有裂痕、瓦缝漏雨。
我家房子衰败的征兆早已显现。下雨的时候雨水会从房顶的瓦片缝隙慢慢渗下来,滴到放置的盆盆罐罐里,形成了一曲有节奏的催眠交响曲。靠近屋外水渠的地面也会按时返潮,变成白绒绒的一片。更可气的是,屋内的顶棚上常年有老鼠跑来跑去,很多次,我都是梦至酣处却被屋顶狂奔的老鼠吵醒,气的我起来又学猫叫又拿着铁锹朝上戳,这一闹,它们也就消停了,谁曾想,刚刚躺下,屋顶又开始了,夜夜如此,不得消停。无奈之下我只能逮了只猫来想吓唬它们,但猫钻不进顶棚去,老鼠摸清了这个事实之后更加肆无忌惮,于是,人和老鼠家族也就将就着过了很多年。在与天与鼠应对的过程中,我们几个也长大了,每年过年回家,热热闹闹坐一起,老房子里却显得格外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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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父母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劳累奔波,没有闲钱和精力去修葺或者重建房子,但是盖新房大家也知道是一件迟早的事情,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事来的这么早。
2017年,母亲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拆掉老房子开始盖新房。盖新房被提上议程的主要原因是村干部带着政府的工作人员开始在村里忙活,了解各家各户的人口、房产、收入等情况,准备选出这一年的贫困户。
那时候,如果被选为贫困户,有两个选择,要么拆掉自家的老房,接受政府在县城周边提供的一套移民搬迁房,要么就是拆掉自家的老房,在原来的地基上再盖新房,政府会补助五万元。
工作人员来摸底时,母亲对工作人员隐瞒了我已大学毕业的事实,我当时正好在家,听到后感觉母亲完全没必要掩盖这个事情,毕竟我当时只是一所普通农村小学的临时代课老师,工资每个月仅有一千六百元,但我刚想说实话反驳,声音还没发出去,就看见母亲恳求的眼神重重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母亲是被现实打击的害怕了,只能轻叹一声,保持沉默。
其实按道理我们家前两年都够资格被选上贫困户,那时我和姐姐在上大学,弟弟在读高中,父亲打工,母亲务农,主要靠父亲一个人挣钱,家里就是土房一间,车辆就是父亲买了十多年的一辆破摩托,而且每次坐上去都颠的人屁股发麻生疼。可是那两年不知道怎么筛选的,村里很多人都评上了贫困户,其中还不乏住上楼房、儿女早都出去打工的人家,但我家还是不够资格。
到了2017年这一年,母亲觉得以前该选上的早就选上了,这次应该会轮到我家了,但为了保险,她还是没有完全陈述事实。在政府摸底之后,母亲打电话给当时还在外打工的父亲,商量着如果我们被定为贫困户就重新盖房,父亲同意了。想要盖房的母亲决定提前做好功课,她想带着我去给村长送礼。
我内心其实非常抗拒,早年上学,学校的一些正常补助需要让村上给开证明盖章子,村干部拿捏的那种倨傲神情让我印象深刻,每每想起我都觉得非常屈辱。但是我拗不过母亲的恳求,也担心天黑之后她一个人路上不安全,最终只能陪她一起去。
为了避免村里人看见,天麻麻黑时,母亲才带着我出发,路上遇到村里人问我们去哪里,母亲就说去下面商店买点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明明周围已经被暮色笼罩,白天躁动的山雀也早已归巢安歇,山和水都在黑暗带来的静谧中陷入沉睡,但我还清晰的记着,路边地里的庄稼直愣愣横斜着伸到路边,野洋姜在黑暗里垂头丧气,我和母亲因为赶路,竟然在微凉的夜色中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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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们到了村里的商店,商店的主人是我的一个叔叔,母亲把她的决定告诉了叔叔,叔叔劝母亲算了,并告诉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是送了礼之后,他假装推辞两下然后收下,给个模棱两可的态度,最终不一定给你办事。但母亲没有听叔叔的劝,还是决定一意孤行。
去了村长家之后,母亲和村长的老婆寒暄了几句,然后和村长聊起来想要盖房,选贫困户的事让村长费心帮忙之类的话题。果然如叔叔所料,村长表示了为难,没有明确表态。
母亲看村长收了礼,稍微定心了,觉得他肯定会尽力而为的,但我始终相信只要之前的摸底没问题,中间没人使绊子,这个事情就不会出问题。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和母亲打着手电走在路上,母亲显得很高兴,觉得这一次肯定能被选上贫困户。
可事情还是迎来了转折,后来发放的贫困户文件里边并没有我家,也没有创业做豆腐的勇叔一家。我打了政府的办公电话,询问之后才知道,村里有人把我们两家告了,说我们家不够资格成为贫困户,因为我那一年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而勇叔被告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创业卖起了豆腐,是个个体户老板。
母亲隐瞒的那个雷炸了,我只能如实告诉对方,我就是一所学校的合同制临时老师,而且之前我没毕业的时候我家选不上贫困户,等我毕业了又说我家多了一个劳动力(姐姐那时已经毕业结婚),选贫困户的条件到底是什么呢?勇叔也就是做个小生意,又没有形成多大规模,咋也不行?对方表示他们只是公事公办,如果我们村里选上贫困户的人有不符合条件的我可以举报,但除此之外,她也管不了。
我当然不可能为了自家的利益再去举报别人。后来对比补上贫困户的名单,也大概知道了是谁把我们两家举报了,但哪有能怎么样呢?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气氛很低迷,父亲说没选上咱也不要贫困户了,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但母亲非常受伤,自责当时不应该隐瞒,但是我们能说什么呢?毕竟为了这个家,母亲已经够辛苦了,她也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罢了,毕竟选上的话,政府资助盖房的五万元也不是个小数目,够一个农民辛辛苦苦在外边干一年了。
我知道,政府的本意是希望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得到真正的帮扶,但是很多事情,在实际践行的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偏差,而作为普通老百姓又能怎么办呢?
另一方面,因为村里人的举报,我也开始重新梳理起了村中的人际关系。其实这么多年,村里大部分人在我眼里都是很和蔼可亲的模样,我每次见了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和他们真诚的打招呼,但是就因为贫困户这件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村里的人面对利益之争的时候这么自私,我不能接受他们以损害别人利益为前提的获利行为,终究是我太高估人性了。
话再说回来,虽然没有选上贫困户,父亲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建房子,我知道父亲是也想争一口气让村里人看一下。当时父亲在西安的活儿还走不开,母亲决定不等父亲了先行动。
老房子虽然破旧,但是它承载了我们一家人过去多年的生活,所以东西很多,腾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房子里最难清理的就是柜子里的粮食——黄豆和小麦,这是母亲早年种地攒下来的,之前母亲提议卖掉。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先不说粮食卖不上价,更重要的是,他始终觉得一个农民家庭,家里必须得有粮食才安心。我和母亲把柜子里的粮食铲到蛇皮袋子里,然后母亲再和弟弟抬出去放到老屋对面的一间小房子里。粮食里边的灰尘很大,我们被呛着的时候母亲就要唠叨几句父亲,就这样我们忙活了好几天才铲完家里的粮食。
接着母亲就开始处理房子外靠墙摞着的柴火了。在我们老家,家家户户做饭、取暖都是烧柴火,所以母亲每年都要趁农闲去砍拾一些柴火放在家里,久而久之弄的房前屋后都垒满了柴火。母亲决定把柴火安置在屋后较高的那处空地里,就这样,她和弟弟挑了好几天才忙活完,那个时候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整天挑担子来来去去晒得弟弟黑了几个度。
那时,我从那所学校已经离职,投的简历有了回应,我就出来西安上班了,家里盖房的事情我也就帮不上忙了,大多数时候给家里打电话,父母也忙得没有时间多聊。
后来我十一回家,家里老房已经完全拆掉了,经历了挖房根子、打地基这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步步不可忽视的步骤,新房子已经盖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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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村盖房的人很多,盖房所需要的水泥、红砖、钢筋、沙石等材料,往往只需要商量好价格就有人就送货上门了,不过缷材料却是个累人的活儿,因为当时村里很多人盖房,工人很少,每次卸砖都把爸妈急得恨不得手脚并用。我回去那几天正下雨,门上被拉水泥的大货车碾的沟沟壑壑全是泥浆子,门前堆满了红砖,路口也堆的满是沙子,各种木头和破门窗堆满了父亲的简易工具房。
父亲当时既要当家招呼工人又要当工人,还要联系物资,母亲既要打杂帮忙还要负责做大锅饭,两个人常常都是忙的脚不沾地,晚上累到一沾床就能发出呼噜声。盖房子熬人,父母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我突然就感觉,他们也像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房子一样颤颤巍巍,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春节我再回老家之后,房子的雏形已经基本好了,两层楼房就差盖屋顶、粉刷墙壁、铺地板砖了,因为太冷,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后来房梁封顶,铺上了琉璃瓦,墙壁上也抹上了光滑的白灰,地板砖一块块严丝合缝地铺到了地上,房子终于盖好了,父母也松了一口气。
面对着明显比老屋气派的新房,没有经历盖房辛苦的我,大言不惭地说房子盖的挺快的。母亲听后笑着反驳道,还快?再磨下去我和你爸都要累死了。望着他们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我知道,盖房的过程,每个细节都离不开他们的指挥和践行,更何况这个过程中还有农村复杂的人情包含其中,他们内心经受的苦楚其实太多太多。
面对新盖的房子,我想父母心里应该舒坦了,即使没有选上贫困户,我们毕竟还是把房子盖了。那个时候当初收礼的干部退休了,在他失去权力之后,因为他过去拿东西不办事的作风,据说又遭到了村里很多人的围堵唾骂,一度成为村里的谈资。当然那个时候我也明白啦!当初面对政府调查我们应该如实汇报自己的情况,而不是有所隐瞒、心存侥幸,被人举报怪不得别人,所以对村里人我也就释怀了。
盖家里的房子花了将近三十多万,父母欠了一些外债,只能慢慢再还。但老家的房子盖好不久,我们县城的房子就开始疯涨,在陕西省内经济倒数的小县城,房价却飙到了前几名。考虑到了儿女的以后,父亲有些懊悔,觉得当初不应该在老家盖房,而应该提前在县城把房子买了,他感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跟不上这个社会的发展了。
在时代的浪潮面前,农民出身的父母没有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们只能看着其他在房价上涨之前上车的人扬长而去,继而落寞地留在布满灰尘的生活道路上心生悔意,无可奈何。
但正如前文所言,老家的房子是迟早要盖的,只不过我们又盖早了,但是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农村人总讲究老了要落叶归根,年轻的时候哪里有活儿干就去哪里挣钱,等老了干不动了,还得要回老家守着自己的房子和几亩薄田过日子,所以谁都希望自己可以在崭新的房子里体面的度过最后的时光。
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想给自己家里箍新窑洞一样,他说:窑洞的好坏,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我们家里的新房子,也与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父母的尊严息息相关。或许偶尔听见有人说:你家的新房子盖的美得很时,辛苦了一辈子却还在愁儿女未来如何安家置业的父母,才能从生活的泥潭中暂时伸出头来,忘却现实的压力和不易,心中升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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