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端午前后,对陕西关中地区许多农人来讲,可能田间地头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一些女子也准备着礼档回娘家看忙罢。不过,在我的老家兴平西南乡一带,夏忙却要一直从立夏忙到立秋前后,因为这里盛产大蒜。
如今,在陕西不少地方的农产品市场上,甚至一些走街串巷的卖农副产品的商贩嘴里,一提到大蒜总要加上“兴平”做招牌,“兴平大蒜”、“兴平辣椒”,兴平像是成了一种冠名品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兴平气候温和,土壤酸碱度适合大蒜生长,是全国有名的大蒜之乡。
今年初夏雨水多,麦子减产严重,前阵子跟母亲聊天,她先是一脸惋惜,“不少麦子都抽芽了,这一茬算是白忙活了,”大概是想宽慰我,又补充说道,“好在今年蒜薹价格不错,四五月份气温升得慢,往年一茬齐齐抽上条的蒜薹,今年长得慢,收蒜薹的商人也等得急,价格一直也没降多少,始终三五块钱的样子,价格好,人就天天守在地里猫着腰寻蒜薹。一亩地好点的基本都能卖小一万,也能补些麦子上的损失,哎,辛苦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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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母亲自顾自说着,我当然明白其中的辛酸和感受。每年五一前后开始蒜薹,母亲的手就开始脱皮,一块一片,那是蒜薹汁液对皮肤的腐蚀作用,而后几个月里,她还要继续用这双一边起老茧一边蜕皮,关节已经扭曲得变形的双手继续在地里忙碌,继续侍弄前屋后院满架累得严严实实的蒜头。
我见过也参与过不少农作物的种植过程,其中有些三五个月就收割一茬,堪称“速成养成法”,比如青菜、黄瓜。有些只管播种,偶尔浇水,也能长势喜人,可谓“懒人养殖法”,比如玉米、小麦。但在我所了解的农作物中,大蒜是最费神、费心、费力的一种。听我介绍过一颗大蒜折腾人的一生,你大概就理解了农民的四季艰辛。
首先,就从一颗蒜头说起吧。市面上,我们常见的蒜头是光秃秃、穿着白“外套”的小可爱。其实,在此前两个月里,它被农民连茎带根一并拔起时,长得一点也不白净。先要在地头晾晒几天,再扎成小捆,拉回家里架在前屋后院风干,最后再卸下来,一颗颗用剪刀或者小铡刀剪掉根须,剥掉外面的脏“外套”,等卖给商贩后,进行脱皮加工,最后才被摆放在餐桌上,成了大家眼里干净的样子。
偶尔可能你会吃到圆圆的一颗独头蒜,其实对农民来说,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满地独头蒜,因为那意味着这些蒜今年都懒得没长出蒜薹,只顾自己“独食”,更是连一个后代都没留下,来年在种蒜的时候就要留意蒜头间距,加强施肥了。
那些成捆绑着的蒜头会被晒在房前屋后的架子上,夏日原本亮堂的院落像是忽然多了一睹密密扎扎、不透风的墙。北方夏季太阳毒辣,院落里的蒜头被风干后,要把蒜头一颗颗剪下来,或者用小铡刀切下根须,再进行分类——品相好的掰成一瓣一瓣留作种子,品相一般的卖给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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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的暑假,对许多学生来讲是漫长的惬意时光,但对我来讲,因为有一院子厚实的蒜头,因为还要钻玉米地里摆蒜瓣,就好像没那么期待放暑假了……
按照植物生长习性,关中地区大蒜的种植一般采用玉米地里套种的方法,套种的时段要等到玉米授粉扬花期、三伏天里。套种?你以为是用什么机器设备溜到沟渠里的吗?才不是,要人蹲在两米左右高的玉米地里,顺着提前用犁铧拉出的小渠里,一颗一颗摆好蒜瓣。蒜瓣的间距不能太密,那样蒜苗会长不旺,也不能太疏,那样没产量。
摆蒜全程人都是蹲在玉米地里的,一边摆放蒜瓣,一边用土掩埋,一边忍受落在肩头的花粉瘙痒、胳臂上的玉米叶划伤。摆好一截,再蹲着向前挪动,一颗颗、一段段挪动,直到父母发话,今年的蒜种子摆完了,你才能长舒一口气,才能从暑假的这段噩梦中醒过来。小时候不明白马里奥为什么要做管道修理工,现在明白,他好像没得选择,就像我们身为农家子弟,就要帮父母承担一些农活一样,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但参与其中,就是一种懂事、一份责任。
终于蒜苗抽芽了,我们也开学了。天高地阔,北方的秋天总是那么意境深远,等到玉米秆纷纷被砍倒、收割,关中平原的秋季呈展出满目丰收在望的金黄,铺展开的蒜苗、麦苗成了难得的绿意装扮着乡村。
等一个冬,候来又一个春,万物生长,蒜苗跟着抽条,墨绿色的叶片齐力向上窜,一日赛过一天的高,攒积着孕育蒜薹和蒜头的养份。有时,一些猴急的村民会冲着高价钱在开春就拔掉蒜苗卖掉,不过要是等来蒜薹价格不错的年份,估计会捶胸跺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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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五一”前后,陕西关中地区“三夏”农忙大幕拉开,打蒜薹要比收麦子早一步操劳起来。麦子是三五天就能完工的抢收工程,蒜薹却是一根一根收拾的数儿活儿。
当地人喜欢管打蒜薹叫“拾菜”,可不就是一根一根往上拾?蒜薹是从蒜苗中央抽条长出来的,打蒜薹要先用一只手捉起蒜薹尖,抻直了,再用另一只手上的专用叉子,沿着蒜苗秆中间利落地划拉下去,再用叉子稍微用力折铲一下,脆生生的蒜薹就断了,另一只手顺势往上提,一根葱翠如玉的蒜薹就拾到手了。如此往复二、三十遍,等一只手上攥满一把蒜薹时,再随手在脚边扯几缕修长的蒜叶、草叶,草草缠绕着束成一把就完工啦。当然回家后,还要进行二次加工,以便有个好的卖相。
三夏农忙主打一个加速度。蒜薹此时长势喜人,有时晚拾两三天,蒜薹就从根部开始变老变柴,影响食用口感。有时晚收半天,就会错过前天好价格,别看一斤差个三毛伍角,三五亩地也有可能差一料庄稼钱呢。所以,很多时候,天刚麻麻亮,地头还带着露珠,父母们就下地打蒜薹去了。嫌露水盛?他们会披着雨衣或者在腰上裹着塑料袋。怕太阳暴晒?夏季下地总离不了一定草帽。就这么一直忙碌到晌午,连早饭也将就着草草打发。
■ 兴平2.8万亩蒜薹丰收 图源网络
从地头拾回成把的蒜薹,到晌午回家后又逐根摆放整理成捆,最后就等着拉出门卖蒜薹了。因为兴平盛产大蒜,所以每年蒜薹收成的时候,许多村镇路口都会设有收蒜薹的摊点,甚至一条街道都会被收蒜薹的、卖蒜薹的大车小车挤得乡村交通阻塞。在手机没普及的早些年,有时候为了多卖几毛钱,父亲会骑着三轮车多跑几里路,结果可能还没家门口的那家给的价位高。如今,人手一部手机,价格信息透明化,这边摊贩价格低一毛,卖蒜薹的电动车一脚油门功夫就去了别处,有些年轻人还直接在直播间卖蒜薹呢。小时候我们最喜欢跟着大人出去卖蒜薹,碰上卖上好价钱,父母总会慷慨地给我们买冰棍、雪糕、油饼吃,想想都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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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像今年这样三、五块钱的行情也不是年年都有。有时价格不好,蒜薹过磅秤,揣着手里的几张纸币,有人骂一声“臭得跟狗屎一样”转头就走。有时收蒜薹的商户挑三拣四,不是嫌你捆得不整齐,就是嫌蒜薹长得太粗,说城里人喜欢细蒜薹炒出来的,好入味、香。还动辄铡刀伺候——先切掉一大匝蒜薹白根段,说是冷库要保证菜新鲜!就这?村民们也没得办法,不卖掉,眼见要掉价,地里还有那么多等着收拾呢。想想都觉得来气,那回家就炒它一盘舍不得吃的粗蒜薹尝尝,谁说不好入味?谁说不香?!
通常,收拾完一季蒜薹需要十天左右,多日连轴弯腰操劳,常常累得人腰酸腿困,母亲就时常因为腰腿疼痛,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但一年年里她依然坚持着、辛劳着,甚至在忙完自家的蒜薹后,还会“跟集”去武功拾蒜薹。
别看武功紧挨兴平,但因为一点点地势差异,武功的蒜薹常常比我们当地的晚抽条十天左右。这就出现了每年兴平农民早早收完自家蒜薹,再赶集似地向西去赚武功人零钱的场面。
上学那会儿,记得我妈经常麻溜地早起,车座上夹着蒜薹叉子,跟着一帮婶子嬢嬢们骑着自行车,一堆人乌泱泱向西骑行的场面,简直是一群“娘子军”。当然,我妈还一脸开心,说自己能领到一份不低的酬金,有时主家还会供应凉皮、油饼,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好像也没觉得有多苦,反倒像过去在公社干活儿拿工分。
等蒜薹收拾结束,葱绿的蒜苗耷拉着变黄,开始为蒜头生长蓄积养分。等到麦子收割时,伴着“算黄算割”的布谷鸟叫,蒜头也就可以连根拔起,开始下一季生生不息的循环往复了。
■ 兴平2.8万亩蒜薹丰收 图源网络
一年又一年,关中农村的父辈们就陪着一颗大蒜一起度过四季,看枝上柳绵吹又少,看蒜瓣变蒜苗,蒜苗抽蒜薹,蒜瓣变蒜头,自己也跟着白了头……
作者 | 清池 | 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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