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前记

东关正街中段的街边有两棵核桃树,夏天时节,树叶浓绿的化不开,在树荫旁的屋檐下,摆着秦师傅的缝纫机和凳子。秦师傅专门做皮衣的缝纫修补,夏天来找他做活的人不太多,到了入秋以后要忙碌起来,修补保养好的皮衣,挂在屋檐下一根铁丝上,一件挨着一件。从这里经过,看见秦师傅眼神非常明亮,话不多,街道上人来人往,他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很多年。


(资料图)

口述者:秦师傅 男 71岁

地点:东关正街260号

秦师傅,您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东关的?

秦师傅(秦):1965年,我们家从小关子那里搬到这里来住,这是房管所的公房,一直住到现在。

您这个年龄,少年时候下过乡吗?

秦:我没有下过乡,69年,居委会嘛,把我分配到手管局,就参加工作了。手工业管理局,就是现在天主堂的那个巷子,过去我们叫手管局,后来叫轻工业局,轻工局就把我们招进去。这个局,就是管缝纫,理发,制鞋这些行业。

当时我刚十六岁,分到了服装厂。在周公巷里面的服装厂当了学工,刚进去是学徒,叫学工。就是从最基础的开始学,理布料,踏缝纫机开始。

您这个皮货手艺也是在那里学的?

秦:没有人教我,我自己学的,当时也没有书可以看。怎么开始学的啊,在我们那个房背后,有三口袋皮渣子,就是那种碎的皮子,我捡了回来,全倒出来,从那里面把稍微大一点的皮块子捡出来,用来镶衣裳。镶衣裳你懂吧?就是用块块料子镶个图案,一块一块的镶出来,它就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又经过裁剪,先裁出来袖子啊,领子啥的,最后就枓成了衣裳。当时就是那么学,才开始的时候没有大机子,都是在那种小机子上学,练。也没人教我嘛。

皮草手艺,过去汉中把这行叫毛毛匠,像虎皮褥子什么的,人们对这个感觉很厉害。

秦:虎皮褥子,还有狐狸皮褥子,这个讲究要把虎头或者狐狸头保留下来,还有尾巴,要把它们镶到里面的䎬褥子上面,这个很讲究手艺。这些我也见过,过去也给人家镶过,但这个现在不多见了。过去我认识一个管副食的人,管副食的那时候可以批条子,比如得了肝炎需要吃白糖,他就可以给人批,所以他的经济条件就好。这个人的老伴,找我做衣服,那会我还在青年路做衣服,有一年卖给我一件狐皮,我不想要吧,又舍不得这块皮子,五十块钱,当时想买回来裁开,可以做成领子用,后来买回来放家里时间长忘了,被虫蛀坏了。

您大概自己钻研了多久,就开始接做皮草的活了。

秦:这个跟做布衣服一样的道理,边练先做,最先是以布活为主,皮子做的多了,习惯了,最后就是光做皮子了。

当时在汉中,会做皮子活的人估计很少很少了。

秦:嗯,少的很,你想我们厂里二三百个工人,就出了两个做皮子的人 ,我和另外一个人嘛。他在金门商城里做。他比我要早一些,66年就进厂了。刚进厂的,像我们这种学徒工,工资低,第一年十四元五角的工资,到第二年十六元五,第三年十八元五,这个工资就很紧张。

当时在厂里吃饭就是搭伙,自己拿米交到食堂里,每天自己把米舀给人家,自己要是没带菜,你就买食堂的菜,现钱交易。我那时粮食定的量是三十一斤,一个月吃三十一斤粮食,勉勉强强吃饱。

我最开始报的态度,很简单,就是要把手艺学到,先学杂活儿,然后又学裁活儿,裁活有书可以看,看看书,再问问人,裁活弄一遍,慢慢就会了。第三年就要出师了,但工资还是低,出了师才挣人家好多钱,二十六块钱嘛。等到挣三十二元块钱的时候,很拿了几年。后来才长级嘛,工资长级,要评嘛,这样评那样评,四级工长到五级工的时候,在一个小组里评,比如说小组两个人,你和我打过架,那么这个小组的人都不能长级了,当时这个政策嘛。从那以后,我们这个小组的人,心里都不服气,你这个就搞的是连坐,对不对,那我们就不在你这里干了,不在你这个集体干了,这就已经到了78年年底了。

我从厂里出来,最早就在电业局门口,接些活,接回来,明天早晨就要给人家做好拿过去,通宵做好,那一晚上就能挣五六十块钱,七八十块钱。

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汉中人就特别喜欢找裁缝做衣服了,记得从那时开始,汉中就出了好几个制衣高手,很有名。

秦:因为私人摊摊出的快嘛,头一天你把料子拿来,第二天衣服就可以穿到身上了。现钱交易,而且还有分工,你把料子拿来,有给你裁开的,有给你做的,这个过程非常快。

所以出来以后,我自己接活儿,又在这种收入情况下,厂里我就更不想回去了,给的工资太低了。厂子大锅饭也罢,承包也罢,一个萝卜几头切,最后到自己手里还能剩多少。

当时我在电业局那里没有摆摊,摆摊的那个人都是一个厂里出来的同事,他把活接下来,东西准备好,我拿回来做,光负责制作。他今天给你准备三套活或者几套活,你拿回来,明天,有些实在干不出来,就是后天,最多三天,必须要做出来。

改革开放以后,那时候汉中人就开始流行穿西装了,新式服装。

秦:那时候刚有西装嘛,还有猫耳朵的学生服,款式多啊。活很多,我随便一个晚上做出来,就顶厂里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做一做,哪里都不想去了。当时有个人嘛,我出来自己干就几年了,他在街上见到我,叫我说走,回厂里去,我说回去捞屁啊,我自己做挺好的。

每天做到晚上九、十点,困了就睡,睡到五六点起来就继续干,那时年轻,不觉得累。干了有几年,我一个老表在青年路那里有个摊摊,我就过去干,那个房子现在还在。还带了几个学徒。裁缝这个活好的一点是,轻巧嘛,不出大力气,晒不到,跟别的活,累的腰酸背痛,看着就造孽的很。

您当年有没有比较得意的作品?

秦:当时有个上海人,找我做了一套西装。

这个上海人,他来找我,做出来一套三十几块钱,他要给我五十块钱,因为很满意,就多给二十块钱,这个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想一个小手工业摊子,谁能舍得多给你那么钱。

他太满意了,在内地能做出这么满意的衣服,还是西装,这个不得了。上海人对服装的要求是很高的, 他见的多啊。

记得以前看向炳伟的书,他说当时做西装有窍门,有公式。

秦:向炳伟啊,他学艺上面要比我们晚一辈,他实际上是在我们师兄弟手里学的手艺。最后他形成了个向氏公式,当时你知道嘛,有一种叫垃圾服,从国外把那些旧衣服拉到国内来卖,西装,夹克都有,买的人还不少。他就把那种衣服拆开,把数据调教了一下,就形成他自己的手法,这种招数。垃圾服呢,我们也解剖过,工艺好,外国人的工艺很好,但是这个垃圾服实在有损国格,尽管说是带动了潮流。没法,当年人们见的太少了。

实际上我们国家的中山装才是最难做的,中山装那个领子,还有衣兜的盖子,就是那个尖尖头的盖子,线路,整个相当讲究,单线就是单线,双线就是双线,有些你水平达不到,做出来根本没法穿。那时候做一件呢子的中山装,就等于买一个猪后臀的价格,那阵一个后臀啊,这还只是工钱,不算料子。现在这些年轻的裁缝,你叫他做个中山装,他就不做,难得制版,盖盖,包包,大包包小包包,领子,这些都要制版,这些版与版之间还要进行调试,不调试就拼不到一起去。

那么您这个皮子活啥时候打响的?

秦:我当时是汉中市面上第一个,我开始做的时候,我的师傅他就不懂,他不懂的是啥,羊皮要换羊皮,不能换成猪皮,结果弄不好,拿到我这里来我一看这要不得。为啥羊皮不能换猪皮,猪皮它是三撮毛的纹路,羊皮的纹路细作,尽管你厚度差不都,但是你这个纹路,内行一看马上就露馅了。皮子的好坏,真假,我就坐在这里,从我跟前过,我不用摸,她手一甩,一看我就明白了,是真是假。

坐在这里,一看就能分真假分种类。太厉害了。

秦:一天到晚我就跟这些打交道啊。最好的皮子,那种薄如纸的皮子,那种就最高级,有个人把这个皮子给挂烂了,跑遍汉中城他都找不到地方修,最后拿到我这里,我当时也害怕找不到这么薄的皮子,我翻了一下自己的存货,有一点,是要给别人换袖子的,八寸长四寸宽的一块皮子,从这上面找了一点,把纹路格式对清楚,才给他补好。这种薄如纸的羊皮,真是精细的很。就拿羊皮说,羊皮里面有绵羊皮 ,山羊皮,最早那种山羊皮,就给那些老汉做棉衣,厚,后来都淘汰了,现在好一点的皮子就是绵羊皮,又薄又软,还挺结实,这种皮子没声音,不能挂,挂烂了你都不知道。

以前在大街上见过西北哪个地方来的人,推着小车子卖那种狐狸皮呀羊皮啊,还带着狐狸头,这种皮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这个是真的,皮子是真的,但是它的毛色是染过的,染个那种豹子花花,根据它这块料子的大小,铺个纸板子,这个纸板子上提前挖好几个镂空的洞,盖在皮子上,这个皮子如果本身是浅棕的,那么就在镂空的洞上面染深色的豹子花花。这种皮板子主要是太厚了 ,笨重的很,好看是好看了,很硬。我有时候坐在路边,卖这种皮子的人从街上过,我就不看它。

它这种是制皮的工艺落后了,等于最初的毛皮子经过他的干刮,不敢刮的太狠,刮的狠就刮烂了。我本身做皮子裁缝,也去过制皮的厂子去看过,比如说鼓,绷皮子在上面,它这种皮子就不能经过硝,它要用一般的那种刚剥下来的皮子,把毛一推光,把那些肉筋筋刮掉,那种小毛渣渣是最难处理的,要么就是刮,或者就是慢慢地劏,不劏的话,这个毛去不干净。鼓这个东西啊,要敲要打,既要结实还要有韧性,光绷一遍不行,绷两遍才能成型。

那么您这么好的手艺,这么多年,没想过去外地闯一下?

秦:没有,没有想过,我就在汉中,量小量大,我也不要求多高,有活做就行,冬天有活做就行。何必费那个神,操心的多。而且屋里面,还要靠我做饭啊这样那样的,都不容易。

现在比如西安成都北京这种大城市,您这样的老师傅是很吃香的,手艺人品都摆在那里,搞订制服装。

秦:我也有师兄弟在外面跑过,跑到外面去,最后也是回来了,不知道啥原因回来了。像我,我就是远走不如近爬坡,一天有做的就行,又不担心啥。

您带过的徒弟,有人能接下您这个手艺吗?

秦:没有,我带过的徒弟,都是跟我学的布活,这个皮活有人想学,我没教过,本身汉中就两个人做这个活,有句话嘛,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个我自己手艺弄好,你有需要了就得来找我。你在别人那里补皮子,结果羊皮补个猪皮,最好弄不好,拿到我这里上色补救,我才给人家说这个道理,所以还是自己弄好,教了人他把活做坏了,对不对,对我也不好。我们这种干了一辈子活的人,对自己的手艺看的很珍惜,用时髦的话说就是珍惜羽毛,对吧,珍惜。

这个皮子活还有一种情况比较讲究,就是普通缝纫机给皮子衣服换拉链,不懂的人,他就搞不来。

这里面还有讲究啊?

秦:嘿,那你是不知道,这里面讲究还大的很。针喂进去了不走,不吃皮子。不走的话,针就老在那一坨皮子那里上下扎,就要把皮子扎烂,搞不好再拆一下,烂的更多,没法了,拿到我这里来,我才想办法先在里面垫一层薄皮子,补好,慢慢把拉链给上好,从外面也看不来。这种疑难杂症,拿到我这里来,我就能解决问题。你要换到别的地方,他没这个手艺,工钱收不到不说,你还要给人家赔钱。皮子衣服嘛,人家要三千你就得给人家赔三千。

你看,这就是有艺才有底气啊。我自己能沉的住气,也爱动脑筋,所以才能吃这个饭,遇到的问题多了,琢磨它是咋回事,缝纫机有问题了,就要把问题彻底弄明白,要不然你再去踏,肯定要出事。为啥一般的裁缝店或者补衣服的不接皮衣的活,她去用缝纫机一踏,衣服完了,走线口那里就烂了,所以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绝活。我干活比较好的一点,皮子衣服从来没给人家弄错的,没出过问题,刚学裁缝做布活的时候出过差错,给人家熨衣服熨坏过,皮子活我从来没失手。

这个不容易。在东关这里,我见您摆这个摊摊也有好多年了啊,二十多年了。

秦:二十年了,搬回来了就只接皮活,布活我就不做了。补个皮衣,五六十,可以了,你到别的地方你弄不好,还是要来找我。

实际上到现在,我也就是消磨时间。到了下午收了摊,我是比较爱看下棋,就在前头火锅店那里,晚上路灯一亮,在那里下棋的都是高手,汉中以前五六名的高手啊,老汉今天都八十七了,李桂元先生,下的太好了,年轻点的那个,四厂翻砂车间的,你看他们两下棋,跟前围一圈人,没一个敢说话的,都是在看。你的棋艺低嘛,你敢说人家。昨天下午那里一盘棋,人家复盘的时候老汉说的是之乎者也,你敢接话吧,哈哈,你不懂那些嘛。看一盘这样的棋就是一种享受,真是不错。

本身也是爱钻研手艺,所以遇到别的技艺水平高的人,欣赏,这个是从内心出来的东西。

秦:混下时间,看看棋,回来再看看电视就睡了。一种享受嘛。

有时候我也想,我这个手艺,说到底肯定慢慢要给我孩子教,再过几年我不弄了,人家拿衣服过来做活咋办,还要教他做好这个事情,不做咋行,要生存啊。邻居问我,你这个活累不累,我说不累,有个啥累的,本身都是吃饭的事情,不干这个干别的,又不是自己的专业,你干了这个活不做咋行。

我争取再弄个三五年吧,不在这里弄了,在二院隔壁的小区里有个房子,外面摆个摊摊,有活了接了,拿回去一做。我这个要求又不高,有个阳台那么大的地方我就可以干活了。我记得八几年的时候,夏天干了一晚上活,把我热的着不住,一晚上活挣了人家九十块钱,第二天一起来,我说走,马上买个电风扇,媳妇还挡住不让买,就在那个甜食店对门的农具门市部,买了一台蝙蝠牌的落地扇,到现在还在用着。用了三十多年了,好好的,一直扇到现在。

干这个活,我这个脾气,你不管多少要求,你说到我及做到,额外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搞手艺的人,一般都不太爱说话嘛,我把这个活的预计提前在心里有个数,这样就清楚嘛。(秦师傅说的高兴,用粉坨在桌子上边画图边说)

秦:你看这个皮子衣服,有格式,你把它挂烂了,一格一格的,它从这里烂了,我就要把这个格子里的皮子换了,把料子找好,这里那里,花纹,颜色,缝头这些都要篼拢,这就是我这辈子干的活。今天给你说这么多,因为你是外行,内行我就不多说了,懂吧,就是这个道理。

作者 |  褒河浪人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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