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2018年冬天,杨鑫带着相片去杨斜镇水平村,把用相框裱好的遗照递给一位70多岁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戴着一顶线帽,身上全是灰,脸上长着杂乱的胡须,门牙几乎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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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鑫问他:“喜欢不?高兴不?”老人说:“喜欢,高兴。”她说:“高兴就好,拿回去娃也高兴。”老人突然流出眼泪。
图 | 流泪的老人
一位村民赶忙把她拉到一旁,告诉她,这是位孤寡老人,并无子女。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杨鑫是位记者,85后。5年前,她创建了陕西省商洛市彩虹公益中心,为当地农村老人拍遗照是她的公益项目之一。来拍照的,多是空巢老人,要么子女在外打工,要么一辈子无儿无女。这些年来,杨鑫拍了2000多张遗照,把老人们生命暮年的瞬间,定格在一个个红底金边的相框里。
老人们并不忌讳拍遗照,积极性很高。有的奶奶在家打扮一番,穿得整整齐齐,搬着马扎早早过来排队,有的集也不赶了,还有人放下手里的农具,从地里跑过来。多数人是第二次面对相机,上一次还是拍摄身份证照片。
拍摄场地多在农村的小广场上,或者老人的院子里。杨鑫和志愿者把红色的背景布支起来,一边和他们唠家常,一边为他们梳头、整理衣服。现场气氛十分活跃。“他们原本是平静的湖水,我们就像石子扔进去,好多小圆圈就起来了。”杨鑫说。
今年6月,杨鑫去北城子村拍照片。两位老人手牵手走来,爷爷88岁,奶奶是87岁。爷爷的腿脚不太好,需要奶奶搀扶。给爷爷拍摄的时候,奶奶站在旁边一直笑,轮到奶奶,爷爷也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拍完,俩人又手牵手坐到旁边的花坛上。相濡以沫一辈子,这是独属于农村老人的纯粹和恩爱。
图 | 携手来拍遗照的老年夫妻
还有些老人只能独自前来。他们有的因为家庭条件不好,终身未婚,没有子女;有的失去了亲人,白天黑夜,都需要自己面对。孤独,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杨鑫观察到,孤寡老人见到年轻的志愿者会说个不停。
有一次在水平村,有位叫董绒的奶奶穿着红色羽绒服,戴着围巾和手套,苍白的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杨鑫之前就见过她,给她送过米面粮油和羽绒服,见董奶奶的手套破了,几个手指都露出来,杨鑫就从车上取了一副新手套送给她。老人家生活节俭,换了新手套,旧手套也没舍得扔,而是仔细地收了起来。
为她拍完照片,杨鑫就喊下一位。几个小时后活动结束,没想到董绒奶奶还没走,一直站在旁边。她笑呵呵过来打招呼,拉着杨鑫说:“把你们这些娃都害死了,到我家里喝水。”
图 | 董绒奶奶
害死是麻烦的意思,喝水就是请人来家里做客。可是路程很远,杨鑫得赶着回程,陪老人聊了一会,跟她拍了张合影。最后,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
念想
遗照,要拍得真实且美丽。
杨鑫大学是学摄影的,给老人拍完照后,她会做一些后期调整,主要是调光,但不会把皱纹去掉。她希望保留老人最真实的样子。也有例外,比如嘴歪眼斜或者有疤痕,会在修图的时候去掉。
有一次拍照,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因为摘除了一只眼球,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杨鑫希望他的照片能好看一些,就在后期把眼睛颜色调成一致。
图 | 老人们来取装裱好的照片
陕西商洛一带,老人们并不忌讳死亡,拍遗照的时候非常平静,甚至互相开玩笑。“你老怂,今天笑好点,你儿子到时会把你摆在柜子上。”
60岁后去世,在当地被称为喜丧,90%的老人会在生前把棺材准备好。照遗相反倒是较小的一件事,一方面容易被忽略,另一方面子女会逃避这事。“遗照比棺材的冲击力大得多,让人直面死亡。”杨鑫说。
有一次把遗照送上门,老人特开心,立即放到正对家门口的柜上面,把杨鑫吓一跳。她赶紧让老人撤下来,担心老人儿子看到,一定会招骂。
有时拍照,杨鑫能感受到老人们的心理变化。一开始老人面对的是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想到自己的年龄又感到沉重,可当他们发现自己能为子女留下一张照片,又露出笑容。
如果是孤寡老人,这笑容里就会带有一丝苦涩。
有伴侣和子女的老人去世后,身前身后都有人托住,遗照会被摆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过年过节儿孙后代祭拜。而孤寡老人不仅生前孤独,死后不久便无人知晓,隐入尘烟,能有一张遗照也是奢侈的。
杨鑫曾听说,有位独居老人去世,葬礼很简单,别说遗照,连一张生活照都没留下。
而在另外一位老人家里,她看到一块竖长条瓦楞纸板牌位,纸板上贴着白纸,纸上写着名字。这是当地的习俗,老人下葬之后写一个牌位,有些家庭用木牌,有些家庭用纸板,过一段时间牌位撤掉,换上照片继续供奉。但很多农村家庭是没有这张照片的,只有这个写着文字的牌位。
隔年,杨鑫和志愿者们带了些生活物资,正式去董绒奶奶家拜访。她家住在山上,山路很窄,只有摩托车和三轮车能通过,汽车开不上去。杨鑫把车停在山脚,一行人拎着干面条和方便面往上爬,路上问村民借了个背篓。
一见了他们,董绒奶奶既高兴又紧张,不断把手往身上擦,给他们拿核桃吃。这才了解到,她老伴去世十多年了,儿子因为打工受伤,智力有点问题,平日里也离不开她的照顾。杨鑫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奶奶老伴的任何照片。
家里从来没进过这么多人,董奶奶很开心,拉着志愿者挨个说话,把核桃往志愿者兜里塞,中午还要留他们在家吃饭。杨鑫推脱后,没多久老人笑脸盈盈地端着一盘韭菜饼出来,志愿者们只好一人吃了一个
聊到最后,奶奶说,等她死后,遗照将是她留给儿子最宝贵的东西。“人活一辈子啥都拿不走,啥都留不下,遗照是给认得自己的人留个念想。”
不被遗忘
曾有一位老人看着自己的遗照,笑着说,“我留下这,指不定人家就扔了。”那个场面让杨鑫感到心酸,她知道老人最害怕的就是被家人遗忘。
而孤寡老人没有家人,遗照是他们曾经来过这世上唯一的证据。饶是不知留给谁,他们自己生前都会妥善保存。
杨斜镇水平村,共有688户居民,2000来人,60岁以上老人有270人,五保户有14人。一些五保户免费住在村里的敬老院,享受政府福利,吃喝都在这里。有的五保户喜欢自由,不愿被关在敬老院,宁愿独自生活,像普通村民一样起居生活,还种着几亩地。
孙兴民68岁,是个五保户,住在自家的三间土房子里。他平时喜欢在村里四处遛弯,到了饭点就回去,绝不在别人家里吃饭。
2019年5月,杨鑫去他家里探访。一进院子就看见一只白色小猫,脏兮兮的,一只眼睛是黄色,一只眼睛是蓝色,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爷爷笑呵呵地迎接杨鑫,推开两扇木门,带杨鑫进了屋。屋里立着一台未拆包装壳的液晶电视,也是公益组织送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90公分高手工打造的木柜。
去年杨鑫曾给他送过羽绒服,问他放在了哪里。爷爷走到柜子旁边,柜门被一个大锁锁着。他从腰上摸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好一会才打开,整个人都钻了进去,终于掏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羽绒服。“我留着过年穿。”爷爷笑着说。
孤寡老人家里的物件不多,像家用电器这类贵重物品,都是来自公益组织。他们家里一般都会有一个柜子,那里面不仅放着衣物,也珍藏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例如遗照,他们都会用塑料袋封好,收在柜子里,没事的时候自己拿出来看看。
李锁盈也是水平村的一位五保户,65岁,自己一个人住。他有个侄子在城里工作,是他身边最亲近人,偶尔回来看看他。
去年春节,杨鑫和志愿者给他送暖心包,还没到,老人早在门口等着了。他是个很勤快的人,家里是泥土地面,硬邦邦的,扫得特别干净,屋里拉着一根绳,用来搭衣服。他准备的年货包子、花卷给志愿者们吃。
图 | 李锁盈老人
屋里最显眼的是一个红色柜子,上面摆放着他哥哥的遗照。
杨鑫问他把自己的照片放在哪里了,于是他从柜子里把照片拿出来,上面裹着塑料薄膜。他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薄膜一层层揭开,照片还像新的一样,一尘不染。
他最大心愿是将来把遗照留给侄子,能跟哥哥的遗照摆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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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