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是西安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的工作人员,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接待来访者,然后根据来访者们提出的不同问题和需求,给他们匹配不同的心理咨询师。
她发现,在这些来访者之中,青少年占到她所在机构的总体咨询量的1/3以上——她所在机构的咨询师们,关于青少年群体一年的个案接访量基本在1500例左右。在跟同行的聊天中,她所认识的主攻青少年心理咨询的咨询师,一年的咨访量有1000例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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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询问西安的心理咨询机构是否有关于青少年群体调查数据的时候,她表示,暂时没有明确数据可以支撑。但就她的职业经历来看,近几年,因为心理问题来咨询的孩子和家庭确实有所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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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甚至是儿童心理问题的增加,曹爽身为一个孩子的家长,很能理解其中原因。
她觉得青少年的一些心理问题是由学业压力所引起的。这跟八年前,也就是2014年《中国特殊教育》发布的一项研究文章所持有的观点基本一致。在这个研究里,研究人员表示,学业压力是中国青少年的关键性压力来源,并且是引发青少年抑郁的危险因素。
曹爽的孩子今年上初中,从早上起床到晚上下课回家,在学校将近12个小时。在这个时间段里,学生们要面对的是如何克服紧张感——有的老师下课拖堂,有的老师提前进教室,往往会出现下一节课的老师已经来了,上一节课的老师还没走,孩子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有点紧张。
学习并不会在放学之后就停止,曹爽的孩子回到家后,写作业要写到深夜。即使孩子写作业速度比较快,一个礼拜也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十二点前入睡。学校的作业写完以后,孩子几乎用完了所有的精力,她也不会强迫他再写补课班的作业,实在是没时间。
今年2月份,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书中专题报告了《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该报告显示,抑郁是青少年最为多见的一种心理健康问题,是自杀的重要风险因素。在报告中,约14.8%的青少年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风险,其中5.0%的青少年属于重度抑郁风险群体,10.8%的青少年属于轻度抑郁风险群体。
这份报告还指出,影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要风险因素为家庭因素。住校、父母外出工作这样缺少父母照顾与陪伴的青少年有更多抑郁、孤独、手机成瘾问题。 家庭关系紧张、父母不和睦的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风险更高。
■ 《小舍得》剧照
身为一个经常接触心理问题的成年人,她感到很多孩子长时间处在心理亚健康的状态。抑郁的情绪,很多孩子都是有的,就像是她儿子和儿子的同学们,按照他们如今的学习生活节奏,很多孩子有很强的 “钝感力”,一直在高压的生活里成长,已经感到麻木。
“我儿子是比较愿意表达那种,他就会说课程太紧张了,老师下课拖堂,没时间去洗手间,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曹爽接受孩子对她表达这些情绪。表达情绪很多时候是好事,抑郁情绪谁都有会有。一些孩子不愿意说,不代表他们没有类似情绪,他们可能还没有认知到,或者情绪总体处在一种还未被察觉的低潮中。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一些家长们也往往因为与孩子缺乏沟通而有所忽视。2021年国家统计局西安调查队抽样了100位10-14岁学生家长中,42.9%的家长无法确认孩子的问题是否为心理健康问题。
02
曹爽有时候会“挡”回去一部分来访者。
在她接触的例子中,大多数家长去机构咨询时,孩子已经出现了三大类行为,首先是厌学,孩子们普遍出现了厌恶上学的心态。第二种较为严重的就是自伤自残行为。第三种类型是青少年们出现了严重的和家庭对抗的情绪。
北大六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撰写的文章《在儿童精神科,我目睹了太多的家庭生病了》,中提到,很多孩子如果已经不能上学了,可以叫“社会功能受损”,走到这一步的孩子经常已经经历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
但遗憾的是,部分家长往往对此浑然不觉。
■ 图源网络
咨询第一要素是,本人要有咨询意愿,自己主动求助。第二要素是来访者的自知力完整。“我们第一步要看的是,谁主动求助,我们能为谁提供帮助。”很多时候,找到她的家庭经常是家长本人来了,倾诉孩子不愿意上学,但孩子本人并不愿意来到现场。
身为一个民营机构,比起去医院看心理科,家长对他们的要求更简单。在曹爽遇到的家长中,一些家长会对他们说,我给你付钱,你把我的孩子劝去上学。仿佛孩子能重返学校之后,就万事大吉。
他们有时会建议家长,让家长可以适当的学习一些心理学课程或者看一些相关书籍,了解孩子内心正在发生什么。有家长接受,但更多家长会直接拒绝。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忙于工作,年纪大了不适合学习。并且他们花钱找到了机构或者咨询师,就是来找解决办法的,而不是来治疗自己的。
类似这样的诉求,曹爽所在的机构一般不支持进行下一步咨询。
当然也有非常愿意配合父母的孩子,但即使孩子们来看心理咨询师,也不意味着“问题”就可以被“解决”。
曾经有一个男孩被妈妈带着每周都去看咨询师,来了以后也不愿意和人讲话。小男孩来做咨询,只是因为父母同意可以请假。“有的时候小孩玩一会手机,有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口看着窗外,咨询时间排过就走了。”曹爽他们是不会干扰这样的孩子的,在她看来,如果一个小孩只是需要一个放松空间,没人打扰,他们提供给他这样的空间,就是一种疏解。
另一个很愿意配合的孩子也曾经给她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孩子在西安的名校念书,上课非常认真,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有段时间经常在家哭。孩子的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他来看心理咨询师,小孩也很愿意来。在交流中,小孩说自己非常努力地学习刷题写卷子,但是有的同学上课甚至睡觉,考试也成绩很不错。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还没有别人看起来不够努力的结果好。
这类成年人都很难想通的问题,孩子们更难明白。
林红医生在前述文章中解释过青少年时期,孩子在青少年时期会焦虑地寻找自己未来的出路,十几岁是人格成长过程中关键阶段,孩子们往往在这个时期开始思考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学习的意义是什么以及自己的未来和世界是什么样。
在她的文章部分结尾,很清晰地写出了她对父母们的建议。他们建议父母可以认可和支持孩子独立思考的能力,展开平等对话,不要否定青春期的困惑。很多时候,也许不一定有答案,但孩子正是通过思考、提问来认识世界,慢慢长大。
就和曹爽对待自己的孩子一个态度,“有情绪要表达出来,孩子也需要宣泄。”
■ 《小舍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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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彭蕾,专注于青少年和家长工作,这里的青少年指的是年龄分布于12-25岁之间的人们,覆盖从初中到大学的人生阶段。与我们所认知的对于青少年的认知并不相符——青少年通常指10至19岁由儿童向成人过渡阶段的人群,也是平时正处于青春期的人群——但在当代社会,随着受教育年限的延长和经济独立时间推迟,面临青春期问题的年龄范围或可拓宽至25岁左右。
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棘手的问题,大多数孩子还没有为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他们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往往取决于家长的想法。更有一些孩子有的可能已经自伤好几年了,直到不去上学了,家长才带到心理科就诊或者求助于心理咨询。
有些家长会错认为,心理咨询师提出的“家庭治疗”是对自己的批评。
彭蕾很能理解家长的焦虑。当下,家长们面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已经倍感焦虑,很多家长从小学开始就忧虑孩子能不能考上高中,能不能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如果此时让他们来做家庭治疗,大多数人的压力其实非常大。但心理咨询不是对家长的批判和控诉,而是现在大家共同面临一个困难,“我们也会告诉家长,孩子在这里治疗就是一周一次,一次50分钟,余下的7x24小时,都是要呆在家里,和你们一起。”有家长参与的“家庭治疗”,成功率更高。
曹爽和同事们遇到过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孩子也是因为不想去学校,被家长带来做咨询。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要孩子的时候年纪不小了,有了小孩后非常负责。和人聊天的时候,三句话就能引向孩子,为了给孩子做饭,学习了营养餐搭配。几乎将除了工作外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孩子身上。
彭蕾认为,家长们有些时候会好心办坏事,“就像是我们小时候不小心把脚卷进了自行车车轮里,在前面骑车的人看不到,反而会觉得怎么骑不动呢?他甚至会更用力地骑车。”
在彭蕾遇到的一些来访对象中,她敏感地察觉到很多孩子在小时候被过度“使用”了。
孩子可能在青春期有了更明确的自主思维,逐渐开始反抗,这已经是比较好的结果。有一些孩子的反应更加消极,他们不想去上学,甚至会产生一些躯体症状。“就像是小树苗开始被放在温室里,长大一些,就要换成大盆子,终究有一天,你需要把它移植到外面去。不然孩子就会像盆景,永远无法长成正常的树。”
■ 《小欢喜》剧照
一些家庭愿意来找她给孩子做心理咨询,潜意识里认知到孩子需要进行心理咨询,但他们还可能会被其他的事绊住,无法按时到来,“可能家长还会觉得周末小孩要上课,周内要请假,不想耽误孩子们的课程。”
但其实家庭的支持,对所有孩子来说至关重。著名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赵旭东教授指出多种心理模型研究均得出一个共同结论:幸福的家庭是有爱的能力,有情感,有利他行为,有热情,成员间互相滋养、互相满足,能够保持持久的关系。在健康的,可以相互滋养的关系下,孩子也能获得足够的心灵和精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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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西安日报》一篇名为《织一张守护心理健康的网 主力青少年阳光成长》的报道,陕西省儿童心理学会自从2019年5月成立,到记者采写文章的2021年8月1日,累计受理电话热线及线上平台咨询28000多人次。在2020 年疫情期间,陕西省儿童心理学会面向青少年、医护人员家属等重点群体,实施心理援助和危机干预,在线服务加热线受理共计5300 多人次,其中青少年人群咨询占比76.2%。
已经不只有一个家长在和我聊天时,讲述到他们日常对孩子的观察,他们都觉得现在的孩子面临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了。
《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中也指出,孤独是衡量心理健康的重要指标,是个体社会关系得不到满足时产生的负性情绪体验。总体上四成左右的青少年有时或经常感到缺少伙伴、被冷落或与别人是隔绝的。
■ 西安也有可选的连锁心理咨询机构,如海尔森教育,同样可以选择去医院心理科 | 图源网络
张弛的孩子今年上小学高年级,他总觉得孩子和过去自己小时候比起来,更孤独了。他小的时候,和同院子的伙伴一起玩游戏,大家都遵守一个共同定下的规则。在玩游戏中,体察了自己和他人的不同,学会了与别人如何合作,甚至如何竞争。但当他的孩子下楼时,总遇不到同龄人。
也有的孩子不过三年级,学校要求在高楼层的孩子课间尽量不要跑跳下楼,上完洗手间就赶快回到座位上,担心孩子们出意外。孩子一整天的课间时间,都只能坐在座位上。
临床医学博士、精神科医师徐凯文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提出,在他20多年的心理咨询工作生涯里,人们心理问题的层次越来越丰富,文化和时代的变迁在其中留下深刻的烙印。
林红医生提到过,在整个结构和社会文化的问题之下,孩子感受到的是来自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无论是哪方面,“我们都还没有做好应对措施,包括学校、教育体系、心理健康服务体系,大众的科学认知等等。”
当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和心理有关,也不是所有问题心理咨询都能解决。人们也经常会对心理咨询师或精神科医生有一种误解,仿佛他们手里拿着锤子,所有问题都是钉子,立马就能解决。彭蕾告诉我,“青少年心理咨询是一项长期工程,我们不能告诉你答案。但就和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一样,预防永远重要过治疗。”
■ 文中人物曹爽、彭蕾、张弛,均为化名。
作者 | 铛铛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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