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铲蹄场景 陶浒 绘
我出生在渭北农村,童年的记忆里,经常看到满脸络腮胡的黄伯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后座架着一条结实板凳,垂下的袋子里装着特制的铁铲、钉锤、剜刀、铁掌等工具,走街串巷给大牲畜铲蹄钉掌。大人说,牲畜的蹄甲类似于人的指甲,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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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刚分农业社,几乎每家都分到一头牲畜,平时拉粪肥、犁田耕地、赶集走亲戚,有时还要拉石磨石碾,俨然已是家户里的主要劳动力。因受农村劳作环境的影响,骡、马、驴的蹄子磨损程度不一,造成牲畜走路不平衡,有力使不出,时间长了,慢慢地还会出现坏蹄、死蹄、麻花蹄、漏蹄等症状,牲畜吃不下睡不着,胡乱刨蹄嘶叫,人看着都难受。
每年冬闲,就是牲畜铲蹄钉掌的最佳时节。村里牲畜众多,除过牛羊很少修蹄外,马、骡、驴都要定期修剪蹄甲。铲蹄匠进村后一般都是从早忙到晚,经常一天忙不完,还要住在农户家里,当然吃住无需付费,只要给主家牲畜免费铲蹄就行。看着是个挣钱的行当,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铲蹄匠要求技术好,四个蹄子修剪要平衡,边缘大小要统一,最好懂些兽医常识,碰到蹄子出血感染等小疾病可以轻松应付。光有技术还不成,还须有惊人的臂力,不仅铲蹄子要力气,偶尔碰到犟驴疯马还要能降服。一次,有头惊驴接连踢翻几人后,带着缰绳往村外跑,正好碰到黄伯往这边来,只见他撑好自行车,一个箭步挡在惊驴前行的路上,主人跑到跟前时,惊驴已乖乖地被黄伯牵在手上了。
黄伯是城关人,老父亲是当地很有名望的教书先生,大哥是县医院的中医大夫,大姐和二姐都是教师,唯独他这个老幺从小“不务正业”,读书不上心,总喜欢跟骡、马、牛等牲口待在一块,父亲送他去学校,转眼他就跑出来,形影不离地跟着生产队的放牛老汉,老汉坐在坡地抽旱烟或在树荫下打盹,他就乐滋滋地赶着一群牛上了坡,牛悠闲地吃着草,他就在旁边割草拾柴或围着牛转圈打牛虻,有时还骑在牛背上扯着嗓子吼秦腔,惹得放牛老汉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
“你整天跟不会说话的牲口在一起,将来会有啥出息?”看到黄伯没心思读书,整天往饲养棚跑,老父亲很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黄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即使流浪在外,也还会往牲口多的地方凑,有次正巧碰上修蹄师傅在路边修马蹄子,他主动上前帮忙,完事后,修蹄师傅看他没地方可去,就把他带回了家。一段时间后,修蹄师傅看这后生老实本分、做事踏实,就用心给他传授修蹄技艺。
后来黄伯当了修蹄师傅的上门女婿,随着修蹄手艺日趋精湛,十里八乡就都知道了“黄师傅”的名号。有那么几年,很多人都托关系找熟人拿着四样礼,上门让自家娃拜黄伯为师,学习修蹄手艺。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喂养着一头灰白相间的毛驴。那时候每年秋后种了冬小麦,父母就开始做豆腐。白天,父亲挑着担走村串巷吆喝着卖豆腐,母亲则在家里拣黄豆、泡黄豆。后院传来一阵磨盘转动的嗡嗡声,毛驴每天从早到晚蒙着眼转圈拉磨。我个子长得快,踮起脚尖能够到磨盘顶时,便开始帮母亲照看石磨,等毛驴转圈过去,我就舀一瓢黄豆倒进磨眼里,毛驴不知疲倦地拉着石磨,乳白色的豆浆汁顺着磨槽导孔流进地上的木桶里。
可有天我发现毛驴左前腿不时打闪,若不是有套杆挡着估计会扑倒在地,我赶紧跑去跟母亲讲,母亲搁下簸箕,着急地跑到驴旁观察了一会儿,担心地说:“驴腿伤了!”她马上给驴卸了套,并牵进饲养棚里。那天,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轮换着推磨,赶父亲天黑进门前,终于把两大桶黄豆磨完了。父亲去饲养棚看了驴,忧心忡忡地跟母亲说:“驴的左前蹄流脓哩,怕扎到啥东西了!唉,我咋没早发现,驴这段日子受苦了!”次日一大早,父亲就去请黄伯瞧病,谁知年底活儿太多,我家的驴被排到两天后了。我和姐姐愁苦着脸,心里盘算着:等待的两天加上驴康复的日子,我俩还得再推好几天石磨。姐姐跑到饲养棚,偷着给驴舀了一大勺包谷粒,摩挲着驴的脖颈说:“你赶快好起来呀,不然我俩都要累死了!”
第三天清晨,黄伯把大门铁环拍得哐哐直响。等我起床,院子里已经围了很多人,除了黄伯和徒弟外,其他人都是父亲喊来帮忙的邻居。黄伯检查后判定毛驴左前蹄被利物刺伤了,因长时间没发现,已经沤烂了。
听黄伯的吩咐,父亲喊了两个健壮小伙用力拉住驴的后腿,控制住驴不要尥蹶子,随后有经验的徒弟边控制着驴的右前蹄,边拿着一块豆渣饼喂着驴,分散它的注意力。黄伯拿着厚板凳放在驴的前腿边,弯腰使劲提起驴的左前蹄。驴没见过如此阵仗,似乎受了惊吓,不断地蹬足摆头,剧烈挣扎着,黄伯的徒弟把剩下的豆渣饼扔在地上,伸长胳膊抱住驴疯狂摆动的头。见此情景,姐姐吓得脸色煞白,赶忙拉着我躲到墙根下。
等驴的情绪稳定了一些,黄伯抬起它的左蹄放在木凳上,用膝盖顶住驴腿,左手按住驴蹄,用一把小刀伸进蹄碗里不断掏弄,偶尔跟旁边的父亲交流几句,父亲一路小跑出了门,黄伯剔除掉驴蹄里的病变组织后,父亲已从村里的诊所买回了消毒药水,黄伯接过来把药水喷进蹄子里,然后直起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汗巾揩了揩脸。
俢蹄有一套动作要领:一剁、二铲、三修边,剁蹄的时候要干净利落,最好一步到位;铲蹄的时候要深浅得宜,不留后患;修边则要耐心细致,掌握好平衡。这些活儿比较简单,徒弟就可以干,于是黄伯跟父亲在旁边抽起了烟。年轻的徒弟动作娴熟地修薄蹄甲后,再铲掉蹄沿多余的部分。徒弟依次修完四个蹄子后,黄伯站起身围着驴转来转去,如发现四蹄高低有差,便会继续修剪,直到他认为平衡为止。
驴一般只铲蹄子,骡马经常有长途运输任务,蹄子磨损快,所以铲蹄后还要钉上铁掌,铁掌大小有异,必须因蹄选用。钉铁掌也有讲究,铁掌钉得过深,会损伤皮肉神经,钉浅了不牢固,运输途中铁掌脱落将是很麻烦的事,看似简单的钉掌技艺也最能衡量一个铲蹄匠的功夫高低。
进入新世纪,随着农村经济的飞速发展,农业机械取代了各种农具,喂养骡、马、驴等大型牲畜的家户越来越少,曾经红火一时的铲蹄匠,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了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