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靖边,是陕西北部的一个县城,在我16岁的时候,因为求学离开了家,而现在,我离开它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在故乡度过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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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对于自己“陕北人”的身份缺乏认同,因为我确实不像一个典型的陕北人。对外地人来说,我没有住在窑洞,也没有两坨红脸蛋;对省内其他地区人来说,我家中无矿,酒量极差,怎么都不像刻板印象中的陕北人。

而我记忆中的靖边,也有着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大概几万年以前,这里水草丰茂,草木疯长,那是属于硕大的猛犸的时代,漫长的地壳运动又让这一切沉入地底,在几亿年中,沉淀成石油和天然气,又被皴裂的黄土所覆盖。

■ 图源:靖边县人民政府

在旧时的县志里,在信天游的歌声里,字里行间是风沙、酷寒、贫穷。而在油气资源被开采之前,这个小城是闭塞的,闭塞到曾经去西安要坐整整一天的车,闷臭的卧铺车连过道都睡满了人。

这样的困苦一直持续到终于有一天,那些沉入地底的生命变成井喷的暴利,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也是在那个时期积累了第一桶金,小学时有一个油老板豪捐50万,我们拿着塑料花夹道欢迎。穷人乍富,便又有了许多面对财富不知所措的都市传说。

正如贾行家笔下的大庆:“靠一种简易挖掘的资源突然勃兴的地域文明,有点儿像作弊,常常受不住变局的考验”,便有了灯光幽暗的舞厅和纷至沓来的舞女,有了“此地人傻钱多速来”的段子,有了传说中到西安按单元买房的豪横,有了暴富之后又因赌博和吸毒进去的唏嘘……但总归,是富了起来。

既是富了起来,那么就要建设起来。远道而来的说着普通话的石油工人建起了栽花种树的园区,县城人一度将净化厂当做景点去参观,那是我们对于城市的最初的想象。

然而我每一次回到陕北老家,都感觉到县城在逐渐地与我记忆中的它南辕北辙,以至于我在回忆中费力打捞,却无法与面前的草木风景合而为一。大抵源于旧的尚未完全拆除,新的早已拔地而起,甚至政府可以大手一挥,划出一块土地,再发展一个新区,再造一片繁荣,千篇一律又欣欣向荣——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城市化。

在回乡火车上看向窗外,是一个阴天,天空像钢锭一样厚而沉,退耕还林好些年了,曾经光秃秃的黄土山也有了秋天特有的浓郁的层次。一条不宽的河,露出了河底的水草,但两岸冲刷的痕迹,证明着它也有过翻脸无情的时刻。它从看不见的源头来,又流向不知名的方向,于是村落在它的身边建立起来,炊烟升起来,庄稼长起来,水和土都有了,生命就从这里繁衍起来。一个院落,是平平展展的,被一畦畦的玉米包围着,院子里或许在收成后,还会搭起一个架子存放玉米,或许还会有一个老人,用特制的工具搓着玉米粒……就像,我的奶奶当年那样。

■ 图源:靖边县人民政府(刘名山摄)

我的子侄辈们早已对于农村没有什么记忆,他们生来便有了冲水马桶和智能手机。但在我的童年,我也曾与农村离得很近,我的父亲甚至还带我回老家捡过几大麻袋的树叶回家喂羊。

小时候见过放羊,也见过杀羊,陕北的冬天如果没有太阳,万物都冻的死硬,羊被按在桌板上,屠杀的流程极快,放血的时候盆里加盐,很快凝结成块。只有一次家里杀羊忘了派一个人去捏羊的嘴,杀羊闹出了杀人一般的动静,他们谈笑着,我那时也跟着笑着,只有长大后才明白这一刻的恐怖。说是万物有灵,怎么也不敢去细想那些羊绝望的眼神。

这些记忆提醒着我,提醒着我曾经与土地是怎样的接近,但也提醒着我,和我的同一代人最终还是被从土地上拔起,抖落根系上的土渣,被摆上城市的砧板。在路上,看到越是靠近城市的地方,在政府统一砌起的以防有碍观瞻的矮墙背后,越是有很多废弃的平房。那些曾经点起灯生起火冒起炊烟的屋舍,也有过一家人的烟火和光景,如今已经坍塌风化,野草迅速地把根扎进院子、土炕和灶台,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停留了许久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许也不错,但又或许只是格子间里的一个梦。

而那些想象中的宁静,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也许是祖辈土里刨食的无望,计算着年成和旱涝,从指缝里抠出一家人的吃穿。在旧时,农民有一个别称,叫做“受苦人”。

我总会代入到这样的房子里,代入到无边的广袤和空虚里,想象着在田园间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远离“抓手”、“推进”、“落实”,屏蔽各种“精神”、“方案”、“办法”,这种“不上班”的生活就是社畜的诗与远方。归隐在中国的文人里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大概是在入世与出世间,总有一些摇摆和制衡。心为形役,归去来兮,你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彻底失望了,还是彻底释怀了:反正大抵和我们这些人看到“白领辞职开客栈”之类的新闻时的心情差不多吧。

而他们还有将芜的田园,就算草盛豆苗稀,也总有地可种。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在农村种了南瓜,种了树,养了羊,即便她住在县城,也总要回去料理她的地、树和羊。如今羊卖光了,地被一点一点占的也不剩多少,只有树在沉默的生长,但也疏于管理了。也许用不了几年,树也成了一笔糊涂账,离开的人不会去算这一笔糊涂账,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土地。

圣经里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譬喻,该隐杀死了亚伯,耶和华要流放他,离开土地的该隐后来建立起了城市,他和他的后代们从此生活在远离泥土的世界里,再也见不到造物主。原来该隐的记号,早就印在了我们的额上,城市的硕大无朋与喜怒无常,田园在间隙的怀念里被加上了滤镜,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想逃离,想有诗意的栖居,而野草已经长满了故居。

■ 图源:靖边县人民政府

终归还是回不去了。社会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每个人的生命都在其中被加速着燃烧,时代给你每日的嚼谷,也让你的心累到三十岁就只剩余烬。老人们看起了直播,窑洞里也有了Wi-Fi,没有人能在时代里逆行,当你走向城市的那一刻也就走向了一场不可回头的流放,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退路。

作者 | 吕蓉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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